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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青丨沈乔生:我的北大荒知青兄弟姐妹

点蓝色字看 新三届 2022-03-21

      

作者简历


沈乔生,曾在黑龙江农场插队十年,1982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。毕业后分配南京《钟山》杂志。江苏作协原专业作家,著有长篇小说《狗在1966年咬谁》《股民日记》等,发表文学作品600多万字创办个人微信公号《虚构与未来》。


原题

我的知青兄弟姐妹




作者:沈乔生

原载微信公号虚构与未来



A
    
多年前,一次知青聚会上,大家谈得最多,也是最为感慨的是惨死在黑龙江的梅虹。我们到七星泡农场十一分场的第一批上海知青是一百零一人,男的四十人,女的六十一人,第二批是九十五人。十年戍边,二百来人都无恙,独独折了一个梅虹,叫我们怎么不想她?大家心里酸酸苦苦,不是滋味。

有一个女生,当年在黑龙江时是女秀才,回上海后是一家电子公司的白领,她利用业余时间,起早贪黑,写了一篇小说《梅虹之死》,寄给我,小说饱含了悲怆之情,她用动情的笔调把高梅依描写得美丽、温柔。然而,我记得女生中她不算美丽,似是一个绵软的人,温柔是一定的了。

我记得在农场里,有时我们男生的队伍忽然和女生队伍相遇,少数人会打招呼,大部分人都沉默,不作声,像不认识一样,这就是当时男女生关系的真实写照。而此时梅虹一定是躲在人群中不露脸,快速地避身离去。

小木屋、黄狗、青菜,北大荒的真实生活

但就是这温柔、腼腆如绵羊的梅虹,有人向她举起了屠刀。大概在下乡的第五年,她被推荐上了一所医科学校,毕业后分在北安县的一所医院,因为她已经远离了我们大家,所以,有关她的消息都是传闻。医院院长老是找她,谁也不知道原因,院长的老婆就拿了屠刀等她,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雪地里把她活活劈死。每每想起,我就觉得周身被一股寒气包围,渗进骨髓。我忽然明白了女秀才的用心,梅虹是死在飞扬的大雪之中,严寒凝结了她生命最后一刻的光亮,留在时空的画面上,那一定是美的,是另一种美丽。
    
在聚会上,有关她的话题总是谈不完。医院院长为什么老是找她呢?不,不会的,一个和梅虹关系最密切的女生激动地说,她绝不会做那样的事,然而她是一个软弱的人,院长是她的顶头上司,她怎么敢得罪他,他找她怎么敢不去?有人愤愤地说,当时是谁做的结论,院长老婆不可能是精神病,从一系列行动分析,她是有预谋,有自制能力的,应该枪毙她。还有,院长也负有责任,案发后他一口咬定他的老婆早就有精神病,简直是同谋。

草原上,残雪未尽,朔风怒吼

在写本文之前,我通过渠道找了梅虹当年的男朋友和她的亲属,想得到多一点细节,遭到他们的婉拒。他们不愿再提那件事,再搅起心灵的伤痛。我无言,他们有他们的考虑,我没有权利干涉。不由想起了北京的王友琴,从心底里佩服她。她耗费巨大的精力,寻找文革中的遇难者,给他们一个个编号,撰写他们遇难的悲惨过程。她也遭遇了重重阻力,包括遇难者亲友的不支持。然而,她始终没有放弃,做出了卓有成绩的工作。

我以为,在一个大时代中,个人悲剧的时间离得越远,事件就越是超越了具体的人和事,具有了广泛而深刻的历史价值!我不认为梅虹的亲属怯懦,但一定不是勇敢的人,如果所有的人都婉拒,那么历史的真相就会被裹得死死的。所幸的是这种概率很低。

让我的笔停在此处吧,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,在迷幻的雪景中,梅虹真的非常美丽,这是因为她年轻,像挂在枝头的苹果。再看看我们现在,一个个都是老年人,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岁月的风霜。而活在我们记忆中的梅虹不是这样,她永远保留了屠刀劈下前的形象,是这般年轻、鲜亮!我们下一次聚会,她还是这样,再下一次,她仍然不会变……这就是夭折的“好处”。我还想到了其他,比方托尔斯泰,什么时候想到他,都是一部苍老的胡子,而普希金,活在世人心目中的,永远是一个英俊倜傥的青年。

河边的沉思

B

我想起了另一个女生,吴旻,那时我们还是初二的学生,她坐在最后一排,我就坐她前面一排。那时上课我喜欢举手发言,不论是数学还是语文、历史、地理,我争着举手。往往老师刚说出问题,我的手已经举起了,老师就会说,哦,又是你!此时我心中充满骄傲和得意。然而,我发现在我的右后方,还有一个人,也常常举手,就是她,吴旻。是她在和我竞争呀,我的心就像受了草枪撩拨的蟋蟀,越发地亢奋起来。她举手很文静,胳膊肘不离开桌面,伸起的只是小手臂。而我是把整个手臂都高高竖起,像一根烟囱。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,我常常想起这个景象,不由发笑。

那时发生了一件事,少先队干部要改选了。我十分紧张,因为我是小队长,而那时的形势是越来越紧张了,到处都在讲家庭出身。我发觉,班主任邹老师看我的眼光和看出身好的同学的眼光不一样了,我感到巨大的压力。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,不知道从这窒息的空气中走出去的出口在哪里?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,如果我还能当小队长,那说明还不是太糟糕,如果当不上了,那就证明我的厄运已经开始了。

牧场上的黄牛和黑狗

邹老师让大家提候选人,有同学提了两个,邹老师写在黑板上,没有我。我的心被一片灰蒙蒙的雾罩住了。邹老师扔下粉笔,似乎要进入下一个程序了。这时,吴旻举手了,可是邹老师像没有看见一样,说,没有了,我们就举手表决。吴旻的手越举越高了,胳膊肘第一次离开了桌面,急切地叫起来,老师,我还有!

邹老师不能再听不见了,不耐烦地说,你说吧。吴旻站了起来,响亮地报出了我的名字。我心里一亮,整个人都颤抖起来。邹老师没好气地说,说你的理由。当时我一定恨他,现在我想老师有他的理由,他是一个摘帽右派,那段非人的磨难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骨头上,此刻更大的风暴将要来临了,他当然察觉到,怎么还敢右倾呢?

吴旻说,他爱好学习,举手发言是全班最多的。邹老师摆摆手,让她坐下去。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,缓缓地拿起粉笔,沉重地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。

桃树下的女知青

邹老师的板书写得很好,我发现。他把我名字写得很好看,那个弯勾很长很有力,它在黑板上跳舞,在我的心里歌唱。那次,同学们还是选我当小队长。

那天放学时,忽然一只蝴蝶飞进了教室,停在我的桌上,这是从没有过的事,懵懵懂懂就撞进来了。我把它抓到了手上,它是黑色的,翅膀上有金色的丝线。吴旻看见了,说,把它放了吧,我奶奶说过,蝴蝶是屈死的冤魂变的。我心里一惊,走出教室,走到半圆的阳台上,松开手指,看它飞进树阴里。

我记得,吴旻那时的个子比男生都高,脸白白的,很秀气,一只眼睛似有点斜,好像在旁的地方有了新发现,我不觉得这是毛病,有时反而是一种别致的美。在小学里,班上也有一个女同学,一只眼睛有点斜,我有点喜欢她。后来听说这个同学去安徽插队了,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农民。后来我再没有见过她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经常遇见一只眼睛不好的女生,还对她们印象不坏,我和她们有缘吗?

草原上的女知青

接下来就是许多年后的事了。我写过一篇文章《找同学》,多年前发在《文汇报》的“笔会”上,写的是我们的班长姚鸿新,他的目标是找到全班的同学,补拍一张几十年前就应该拍的毕业照。他动了许多脑筋,花了很大功夫,找到了班上的绝大部同学,只有一个同学没有找到,那就是吴旻。姚班长锲而不舍,他想,就是她钻进哪条地缝里,也要把她找出来啊。

他果真找到了,找到的却不是她的人,而是一条不幸的消息。吴旻也去了北大荒(我一点都不知道),在回上海探亲的路上,她遇上一个骗子。那个骗子花言巧语,口若悬河,赢得了她的芳心。我知道她是一个单纯、善良的人,她一定沉浸在爱情的诗意中,怎么知道世界如此凶险呢?她被骗色骗钱,骗子却从人间消失了。她悲痛欲绝,睁大了有点斜的眼睛问,怎么么会这样啊?没有人回答她。她选择了自杀,却被人救活了。

第二次骗她的却是她的亲骨肉。父母过世了,老房子要拆迁了,弟弟和姐姐动足脑筋都把户口报了进来,说这样,我们就能多分一点房子。吴旻想,姐姐、弟弟都成家了,住的都不宽绰,我是单身一人,他们能多分点房子也是好的。

北大荒农场休息的知青

可是,吴旻怎么想得到,亲骨肉也藏着险恶的用心。他们表面上说,把吴旻的户口也报进新房子里去,实际却没有报,而是把他们子女的户口报进了新房子。吴旻得知真相已经是两年之后了,她根本吵不过暴躁的弟弟和心狠的姐姐,为什么会这样,为什么?她们不是我的姐姐弟弟嘛,为什么也要骗我啊?她有点斜的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。她的精神分裂了,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,不久就离世了。

我听了黯然神伤,那天同学聚会结束,刚好路过黄浦江。看着滚滚东去的浑黄色的江水,我心里也是一浪逐一浪。当我在少年时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,是你给了我有温度的支持,而在你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,我却浑然不知!那两个凶险的弟弟姐姐不是你的亲骨肉,而你是我们广大知青的姐妹!你应该向你的知青兄弟姐妹倾诉啊。你读书时成绩不错的,如果不是文革,你很可能进入大学深造,已经成了一个有成绩的人,可是此时,你却成了黄浦江上飞翔的亡灵。

她是个命很不好的人,人生在世最残忍的都让她经受了。爱情、亲情都成了伤害她的利刃。我又想起那只撞进教室的黑金色的蝴蝶。吴旻说了,人屈死了会变成蝴蝶。我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哪一只蝴蝶,那我就要好好善待所有的黑色的花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蝴蝶。如果吴旻变成了鸟,那我绝不伤害任何一只飞鸟。

春天,桃花开了

C

此刻我想起了另一件事。有一年,部分女知青聚会,刚好我在上海,她们就叫上我。见面聊了不一会,有人说,一个女知青患绝症,已经是晚期了,在医院里。大家不说话了,顿时气氛冷了下来。有人提议去看她,我说好,现在就去吧。

我们不能空着手去,我把皮夹里的钱抽出一大半,交到一个原来当指导员的女知青手上,别的同学也都交给她。

太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里照进来,屋里亮堂堂的,很暖和。如果不是进进出出的穿白大褂的护士在提醒我,我都怀疑这里是病房,它像是北大荒的一个会议室,或者是女生的宿舍。生病的女知青脸上红得有点怪异。她看着我们,眼里深藏着恐惧和渴望,好像她仅仅是患了一场感冒,盼着我们明天就能把她带到大雪纷飞的原野上,带到山花烂漫的后山上。

这样想,我的眼睛就有点湿润,我发觉大家的眼睛都有点湿。我们都不谈她的病,只是讲北大荒的故事,讲我们怎么包饺子,怎么烧火炕,怎么锄地,怎么收割,谁和谁谈恋爱,谁和谁不谈了,谁和谁后来又谈了。

标语世界

这个女生在食堂里做过,大家就纷纷挖掘那时的话题,怎么把搪瓷碗递进去,她舀了一大勺酸菜烧肉,白菜下埋着好多肥肉。晚上在场院里脱谷子,月光和谷子的尘埃一起扬洒,夜已经深了,她从食堂送来了包子,是韭菜肉馅的。后来我不说话了,只是在听,由着思绪漫游。

我想,我们许多人在一起度过了整整十年,如河水一样流淌的三千多个日日夜夜!白天在一片地里锄草、割大豆、放牛、放羊,夜里几十人睡在南北大炕上,你讲一句悄悄话,都有人偷听去;你换一件什么内衣,旁人都看在眼里。容易吗?而且是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十年,黄金十年!再想想,即使你和你同父母的兄弟姐妹,有几个能够十年都在一起的?

终要离开了,当年的指导员把我们筹的钱塞到了枕头下面。生病的女生一定要送我们出门,送到了电梯口。她说,你们来看我,我很高兴。她的眼睛陡然红了。我们的眼睛都红了。

电梯门开了,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,上前一步,轻轻地拥抱她了。在农场的十年,我从来没有和她走得这么近,更没有肌肤接触,联结我和她的只有知青这个名义,可是在她生命垂危之际,我拥抱她了。她的身子柔软,我感觉到了她的体温,和健康的人没有区别,可是医生却说她的生命已经以天来计算了。这怎么可能!我心里一阵绞痛,眼眶里发热发湿。我在心里说,走好,我们都要到老天那里去,只是你性子比较急,比我们早走了几年。

我们没有挽留住她的生命,十多天后,老天把她带走了,那天上海大雨,滂沱的大雨是老天的哭泣。在这之前,她已经感受到了知青兄弟姐妹对她的挚爱和关心。

这就是生活


沈乔生专列

沈乔生:知青返城之后,
更多的代价还等着他们
沈乔生:当你老了,头发白了

沈乔生:五类分子的子女

沈乔生:为方方申辩,
就是为我们自己申辩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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